作者青年时期
赵柏生,1974年上海新虹中学毕业,1975年到江苏大丰的海丰农场务农。1978年考入华东师大外语系英译专业,1982年分配至国家旅游局。1987年到夏威夷大学旅游学院学习一年,后转至中国国际旅行总社和港中旅国际旅行社工作,直至退休。2019年在美出版散文集《人跋涉 心相随》。抚念摧切 十年前,予赴共康寓所祭拜科生兄,见书桌碑帖丛叠,唯祭侄稿竖于中央,睹物思人。十年后,撷取鲁公“抚念摧切”,记念科生道兄。 二零二二年十一月五日剡谿一泓蒋荻今年11月5日,是哥哥离去整10年的日子。哥哥仅年长我两岁。那年年初,哥哥已使用微信,我也刚有微信,我们之间联系起来方便很多。哥哥对刚出现不久的语音消息功能很为惊喜。大约4月下旬,哥哥和我谈起母亲80岁(虚岁)生日(11月生日)的事情,我们一致同意为母亲举行一次像样的生日庆祝,地点选在外滩向北不远处的恒升半岛酒店。那是家4星级酒店,虽然不算很高档,但我俩觉得够体面。我择日可从京返沪,在日本工作的小弟需要安排合适时间回沪。生日庆祝定在6月的一天。哥哥即刻开始预订,正巧他有一熟人在这酒店餐饮部工作,事情方便一些、也让我们放心了不少。菜单酒水也在拟定成型中。母亲生日,全家团聚,一个温暖的家庭节日就在眼前。小弟在外20多年,我在北京30年整,真正聚少离多。我们都翘首以盼。我是1982年到北京工作的。小弟1989年去了日本,第二年父亲离去,小弟回沪。小弟以后回过几次家,多为看望母亲。父亲离去后,哥哥成了家里的主事人,长兄如父。他生性聪颖,求知欲强,处事稳重,考虑周全。哥哥总能小有运筹帷幄。这要从他小时候说起。4、5岁时经历了“三年大饥荒”。小学4年级没上完,十年文革开始。余下的学生时光都被蹉跎在无谓的、喧嚣斗争的大时代中。物质和精神的两大匮乏并存,相伴他整个少年时期,并影响一生。
大饥荒时我还小,但已开始记事。一个场景是全家六口人围坐一起,依次从中间大碗中取走一个馒头,放入自己碗内,每人只有一个。回想起来有些仪式感,也是那时对食物的崇敬。母亲曾对我说:奶奶说过,一粒米饭掉在粪坑边上,也是要捡起来吃掉的。第二个场景是,有次吃小带鱼,吃剩的鱼骨头稍加清洗后在锅里干烤一下,每人都嚼一点下肚,为了补充营养。那时普遍人家都不富裕,我家因父亲一人工作,更穷一些。贫困是阻力,但也可促人奋进。哥哥是长子,亦早慧,家境使然吧。他很努力,求上进。他是上海欧阳路小学的校红小兵团长。后来上了沙泾中学,他是班里的排长(班长)。那时的学校也像战时一样搞连队编制,所以有“排长”“团长”之类的“长官”称谓。1971年中学生“野营拉练”时,还有“连长”称谓,是几个班、或者一个年级合在一起的“首长”。有了这些“职位”,给了他锻炼的机会,他也乐于接受挑战,让自己在过程中成长。我的家境清寒。父亲是一普通工人。但他知些书,亦达理。待人接物、和左邻右舍相处,都讲个礼数。他胸怀文人理想,却终生与此无缘。他极尽谦卑。他极要面子,按现在的说法,就是很爱惜自己的羽毛。他对4个儿子的要求也很严格,尤其在讲规矩和努力学习方面。
哥哥是老大,耳濡目染,很小就懂事了,就知道自己该起表率作用。他其实是有些少年老成的。他不但是我们下面三个弟弟的榜样,有邻家孩子也以他为楷模。学校是社会的一部分,那时阶级斗争气息浓郁弥漫,读书却被边缘。大多数孩子在玩耍中度过了几年无拘无束无学习压力、撒欢儿打滚登高爬树的好日子。哥哥却爱读书,且如饥似渴。说是天分也许有点自不量力太不谦虚,但父亲心中的崇尚知识之苗在哥哥的心中得以成长。父亲望子成才,其心切切,我们小时候就感觉到了,心知肚明。父亲读过几年小学,但无力买书,更谈不上藏书。哥哥小学5、6年级时,文革正酣,很多书都被列为“封资修”的货色而被烧被毁。哥哥不知从哪儿借来了“禁书”。他读了很多小说,包括《牛氓》《红与黑》《悲惨世界》等等。当然也读了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和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》等革命励志书。那么小年纪,他还啃了中国的四大名著。他读小说日夜兼程,如痴如醉。喜新是哥哥的秉性,看见新鲜事物总会睁大双眼,眼里射出清澈欢喜的光亮。他会吹笛子,会拉二胡,会吹口琴。这些乐器便宜,有的还是借来的。那是他青春的表达和梦想的放飞。横扫“牛鬼蛇神”的旋风刮得昏天黑地,他那年少的心向往诗情画意。1972年,他“初中毕业”被分配至上海3035厂技校(保密之名,实为航校),任72届车工班团支部书记。他结识了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学,后成为同事,再后成为朋友。他们“道同故相为谋”。文学艺术是多么美好,在那时灰色的大地上撑起了一片飘着云彩的蓝天,熏陶、滋养并抚慰了他们的心。同学少年时,也是做梦时。他们的内心涌动着青春的热望。他们谈论当今,向往未来。生活眺望如璀璨斑斓的繁星点点,遥远地蜂拥而来。周日他们会来我家玩。父亲喜和年轻人聊天。他会备些菜酒,隔辈人也能聊得欢,谈古论今,评说当下。家是陋室,那时刻却也暖意盎然,蓬荜生小辉。至今想起来依然令人不舍、使人惆怅,难以忘怀那一刻。父亲特别喜欢一位叫立明的小伙。他聪明之至,20岁多一点,即写一手好书法。他有号召力和组织能力,是厂团委书记。他还是一个异常正直的青年人,刚正不阿。哥哥病重时,我认识了来医院探望哥哥的蒋荻兄。蒋兄是上海书法协会会员,那时也是哥哥的同事。最近,他回忆说:“因爱好书法,有幸与科生兄(我哥)、立明兄结识。” 三兄弟把酒言欢,谈书论诗研究书法。似醉非醉间,与酒神握手的瞬间,他们灵感迸发,顿觉心旷神怡,欢愉之至。他们是文青一族,他们意气风发,他们对未来满怀期待,他们跃跃欲试,他们正逢年轻好年华。“三兄弟经常在立明兄寓所探讨写字问题至夜深。” 蒋兄无比怀念。那条日月长河,物质贫乏、思想受禁,但在青春太阳的照耀下,流成了金银闪烁的日子,存留在记忆深处。夜深人静处、静思冥想时,当年那些日子的映像时常出现。荒芜大地,生命昂扬。年轻人愤世嫉俗,妄想改造社会。80年代中期,哥哥走入婚姻,生活也慢慢进入烟火浓重里。经人介绍,他与一护士成婚。1985年生了儿子。一家子住在我父亲的两居室中的一间里,父母和两个弟弟挤在另一间。没两年,家庭巨变。据说硝烟起于他妻子和我父亲之间。父亲是传统老派人,要求哥哥每月交给家里5元钱,以象征父母的养育之情,她为之不悦。家事矛盾叠加,夫妻交恶。我那时已在北京,听说她弟弟网罗一群小兄弟来家砸门,搬走哥哥家所有家具。其气势汹汹,令我父母战战兢兢。进了一家门,就是一家人了吗?精神追求和物质向往常常在一个人身上不可分割地存在,但有时却可以泾渭分明地分属两个个体。
据我哥说,她自己也承认,对于钱财,她只进不出,不光对外人,对她家人父母也一视同仁,没有例外。她确是为了小家殚精竭虑。家中窗明几净,持家一把好手。母亲每在哥哥家小住一段时间,是要付费的,只多不少。为母亲买一张来京火车票,需全额奉还。渐渐地,“夫妻之情名存实亡”,哥哥说。“她徒有女人之躯,毫无女人之柔”,哥哥的情绪跌入冰点。我曾不止一次试图劝他做个了断,并表示给予一切可能的经济支持。他背负沉重,优柔寡断,他不再多说,心里好似有跨不过去的坎。他在顽强地支撑着凑合着,如此生活着。生活啊,你真如长江之水,发源高处,一路激流险滩暗礁坑洼后,还要往下处流去吗?那时的哥哥,可遁之地是读书写字处。那是沉淀在他血液中的快乐所在,是擎住他生命的柱子。立明兄因正直而坚守,因固执而不予以任何妥协。才气逼人是他的过人之处,他不屑,他也因此为社会不容。80年代末期,哥哥,蒋兄和另一位醒谷兄“重结桃园三兄”,他们考入“虹口区业余大学书法篆刻艺术专业”,在著名书法家、篆刻家刘一闻导师麾下继续深造。他们在书法篆刻的路上继续前行,不断长进。
右4为蒋兄,右5为我哥,右6为刘一闻先生,右7为醒谷兄/摄于2008年9月
《行书李贺诗》是哥哥2007年为同济大学百年校庆而作儿子原是哥哥希望的寄托,怎奈两口子教育理念南辕北辙。哥哥的理性培养孩子之道敌不过她的溺爱之力量。儿子终是一事无成,竟连普通大学都考不上。父母“曲线救人”,将孩子送往日本读语言学校。于是,儿子成了烧钱的机器。哥哥下班后,晚间继续奔波,家教孩子书法,挣钱供着儿子。可儿子却日夜沉溺于电脑游戏。小弟在日本算作他的监护人,其实管权有限,收效甚微。同情哥哥,我们常为他感到不公和不幸。想起1985年儿子出生时,我曾难掩喜悦,为他写下过生命成长的祝福和期望词,没想20多年后,他的生命竟陷入了一种泥潭中,自不愿拔,旁人助亦无助。有次回沪,送哥哥去公交车站,沿途看见卖韭菜的小贩,价格是1块钱一斤,哥哥嫌贵,说8毛就可以买到的。他好像从来不舍得在外面买一瓶饮料喝。儿子在日6年,妻子封掉家中燃气炉通风管道,不再做饭,自己去楼下她姐姐处吃饭。哥哥下班后,不愿下去,只能用电炉简单下点面条完事。家无儿子万事休。她不但是持家一把好手,为了节省,她还有过人之方。哥哥的饮食营养下降,一定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健康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确是普世真实。年龄渐长,哥哥还在奋斗中。2003年,他获得华东师大汉语言文学专升本文凭,那年他48岁。那年恰逢同济大学兼并上海航空工业学校,他得以在最后一刻如愿过关进入同济大学宣传部工作,继续发挥他原先擅长的广播撰稿播录和摄影工作。收入也水涨船高。他还登台表演一些朗诵节目,得意之作是:“永远不老”。他买了斯柯达小车,牌照费就加了4万。那两年,我们全家回沪看望母亲,哥哥去虹桥火车站接我们。开着他的小车,我们感到了了他不断增长的欢愉。
5月正是上海盛春时节,温暖,绿树鲜花遍布浦江东西。母亲的生日聚会正在期待中,我却得知哥哥被检出肝内胆管细胞癌。据说,这是癌症中的癌症。医生给判了“刑期”:6个月!很快,我回到了上海。母亲家在上海延吉二村,坐8号线换9号线地铁在肇嘉浜路下车,后步行去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看望哥哥。记录哥哥的病床号是一号楼住院部12楼10床。走往医院的途中,我眼睛呆滞,目光迷离,心里难受至极,胸口突觉发闷,几欲呕吐。我们穷尽脑力,曲里拐弯地找了卫生部的关系,我们找了上海的朋友,我们在黑暗无望深不见底的水里试图抓一根稻草一根救命线,我们也做了社会惯例教导我们该做的一切。执刀外科大夫瞬间长高长大,在我们心目中成了上帝般的存在。奇迹能发生吗?换肝可以吗?医生说话模棱两可,我们总试图从中窥见一丝生的希望。那天,在医院的走廊上,我和弟弟正在谈论哥哥的情况,他的妻子一路小跑过来,气喘吁吁。她慌慌张张地说:“换肝要八九十万,以后每年的维护费用要10多万。” 那个惶恐状,让人感觉她是被什么吓着了。那是“什么”呢?我如坠五里雾中。我和弟弟面面相觑,有点不知所措。生死当前,亲者该不遗余力才是啊。她家有3套房,一间早年分配的、正出租着的小房间,一套90年代末在共康新村买的两居室,还有一套新房在中环附近,大约购于2008年上下,由儿子住着。我去医院财务处支付20万元换肝预付款,特地问了费用问题,收款人告诉我换肝30万元一只。我大为错愕,后恍然大悟。她年届57,仍返聘为一家医院的护士长。资深者不会如此无知。天呐,哥哥的性命还不如一间小房值钱!她有次还在医院说过这样的话:科生(我哥)交给你们管吧。她想撤了。哥哥的肝其实是换不了的。在办理退款瞬间,“上帝般的存在”在我眼中突然变得渺小,外科大夫并无回天之力。哥不治。11月5日离去时正是医生预测的6个月大限。送至火葬炉口时,工作人员按程序让我们最后对着逝者鞠三躬。她突然横出一句:“阿拉是信耶稣教的。” 众人的腰身皆僵在半空,她自个儿手在胸前划了十字。那时间,我感觉,耶稣圣名出自她口,我都想替她找条地缝钻入了事。哥哥的挚友好友出了大力,他们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后事。他们日日守夜、安排车辆、布置灵堂,他们辛苦之至。哥哥的一生为人,结交了一批如此良善之友,是他留下的宝贵遗产。他无愧此生。
立明兄手书挽联:风雨我常来 昨日从文化从哲思志向畅叙对樽时吟诵沉浸之夜歌将晨光夸大;仁兄你先走 今朝于人品于风范赞誉荡漾泣声里涌动追念之心音释生死无别
我深深感动,无以回报。我在东平路上的“和平宫”(戴笠旧居)安排了一次正餐,郑重其事,谢他们,也给哥哥并不圆满的一生划上一个我愿望中的圆满句号,以期他一生的友谊随他去天国,伴他永恒。蒋兄用情最深,写了多篇微博,表达对哥哥人品的赞扬和无尽的追思:“科生厚德厚情,谦谦君子。连日里,众好友为科生追思会日夜准备。朋友挽联:亦师亦友亦至尊乃赵公,真仁真爱真君子惟科生。”哥哥病重期间提到母亲的生日宴,我们总说等他病好了再办。这个家庭节日未能登场,永不再来。哥哥去世前三天是母亲生日。我们买了蛋糕为母亲庆生,期待中的家庭节日如烟而去
那位我该称为嫂子的妇人,在“豆腐饭”(追思会后酬谢与会亲朋好友的用餐)未结束时就踪影全无,人间蒸发。儿子也不再去看望奶奶。我知道,儿子听他妈的。我不得其解。我检查自己。自从她儿子出生,我予以钱与物的支持;在他刚上小学时,我以当年几个月的工资,为他设立“学习基金”;哥哥买共康房时,曾向我“借”过5万块钱,她和儿子都是享用者。我如何得罪于她?哥哥曾和我谈到他的计划,如62岁前完成什么,66岁前完成什么……,他的生命定格在57岁。哥哥的梦想是有一间属于他自己的书房并为此奋斗。他曾计划在中环新房内筑一精神殿堂:"米十升草堂",由醒谷兄治印。他至死也只“蜗书”在共康新村小屋的一角,每日挥毫泼墨。他终将梦想带去了另一个世界。他的儿子住在父母买的中环附近的新居,光鲜明亮,装潢精致。病重时,有一段时间哥哥住在这儿,我说:“你们该住这新房,共康房给儿子就很好了。这间房做你的书房多好。” 他一丝苦笑,无语作答。一个文弱书生,他一生热爱生活、充满阳光。他憧憬美好未来。是爱情变味,还是从未存在?是理性社会,还是人设现状?哥哥心里一定苦极。
一个时代,一片天空。当天空灰暗,他需要港湾,温暖他的心房。他希冀中的港湾遥在天边,没有出现,或者说只是影影绰绰地闪现了一下。天际,多么远,他够不着。那里有落日的红霞,霞光万道,温暖中有一叶小船,他可以在那儿书写,遐想。
他生长于那个年代,没有甘露和雨水丰沛,他未能长成参天大树,他顽强地绽开了自我一朵小花。哥哥和我的纽带,除了亲情,就是读书。他为我的点滴进步高兴,欣赏我的不成规矩的文字。我满心感激。他是我心中永远的哥哥。2012年,我为两个弟弟36前的合影照片写了一段感言。当年他们一个16,一个13,少年的笑是那么纯真,欢乐来自心底,我为之感怀:像一缕阳光照亮了我孩提时代的记忆空间,也温暖了我的心;
心中湧动的已不再是狭小逼仄的家、日复一日的单调以及毎天重复的三餐;
你俩的笑容融化了这一切的一切,带来一片晴空;
也许这也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,供我们未来回味享用;
毕竟我们曾经拥有、曾经拥有这无比珍贵的少年时代~情同手足,让我们至今仍可远望......。
哥哥读后,很是喜欢,那神情令我难忘。我和哥哥的心被牵在了一起,那只牵之手是对文字的共同爱好。我想起儿时偶有次做噩梦,哥哥拍醒我,柔情地看着我说:这是梦靥。他脸上的微笑,让我感到安全和温馨。那是哥哥的微笑。赵柏生专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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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轩编辑、子夜审校